海月狂想

　　NO.4靛的勇敢，紫的神話END

　　呼！呼！我疾速地奔跑著，我的心臟快因這種劇烈的動作而從嘴裡跳出來向我抗議，但我依舊不能停住腳步。天色已經完全昏暗了，夜的寂靜悄悄來襲，在日夜交接的霎那，天空是紫色的……紫得叫人心慌！
　　其實我並不討厭紫色，更正確來說，我是受了一個偏愛紫色的女生－我的青梅竹馬的影響。她特愛紫，卻只限於小飾物的紫，她說，一大片的紫給人很沈重的壓力感，小部份的紫比較帶有虛無飄緲的美感……於是，我從小就被她這樣「洗腦」，成了學校裡唯一對紫有好感的男生；有時候，「娘娘腔」這等無良的字眼還會被有心人引用，套在我身上諷嘲。
　　縱然如此，還是減不了我對紫的看重。略紫色的傍晚天空是很美，可我已不能再欣賞這奇異的景色，我得把握住僅有的那一瞬間，如果錯過了，我將一頭栽進無休止的自責裡．．．因為在紫色的她生日的今天，她發生了嚴重意外，〞危在旦夕〞。

　　當我拚了命地趕到她母親提及的醫院，那是一家中小型的綜合醫院，因為離她出事的地點近，所以被路人轉送到此。我楞楞地望住那棟白色的建築，終於了解古人說的「心慌意亂」是何滋味。我要進去嗎？走進那扇急診大門後，會有什麼事等著我面對呢？我怕極了，誰說男人就該永遠堅強。然而最後，我還是踏了這一步。
　　「不會有事的！」我一面往急診室走去，一面不斷地催眠自己。我的腦袋是一片空白，無法再思考任何事物，直到她熟悉的聲音傳進耳朵，那是極富感傷的呼喚聲，好似是最後一次叫我般。
　　「高志……」
　　「小米？妳沒事吧！我接到妳家裡的電話，差點嚇得我三魂不見七魄。」我激動地想向前搭住她的肩膀。誰知她卻退後一步，用滿臉的狐疑地問道：
　　「高志，你看得見我？」
　　「廢話！妳那麼大的一個人佇在我眼前，我怎麼有看不見的道理？既然沒事就不要嚇人。」我口氣不悅地駁斥、苛責，不曉得為什麼看見她平安無事我的心裡竟會萌生一股怒氣。
　　「你看見我，那麼……」小米似乎還想說什麼，卻又有些欲言又止。我不發一語的盯著她，只覺得她太概是被那場死亡車禍嚇著了。
　　驀地，急診室裡衝出一個中年婦女，和我正面撞上……
　　「高志，你來了就好了。小米她……」中年婦人不是別人，正是小米的母親。
　　「伯母，小米沒事呀。她就在這裡！咦，人呢？」我完全沒發覺異樣，正想笑著將完好如初的小米帶回小米媽媽眼前時，小米卻在瞬間消失了。
　　「醫生說小米沒救了！我的女兒啊……」小米媽媽近乎崩潰地嚷著，撲在我身上哭得泣不成聲。
　　「呃……」我頓時惘然了。突然就消失的小米，和醫生宣告無救的小米，在我耳邊輪流、嗡嗡作響。我不知道之後我是怎麼了，只記得我讓小米媽媽在候客椅坐下，自己則踩著無意識的腳步，走向只有２５坪大、急診室裡的轉角處、覆著沾有血跡白布的病床。
　　「不要看！高志。」當我正想要掀開那所謂蓋住小米「屍體」的白布時，小米的聲音卻自我的後方傳來。剎那間，我背脊一陣發涼，卻仍抵擋不住我轉頭一看究竟的慾望。
　　「小米！」站在我背後，果真是小米本人。她還穿著學校的制服，胸前並別上一枚紫色小花，不會錯的！她是小米。但如果這樣的話，那白布下的人又是誰呢？
　　「妳是小米吧！」我小心翼翼地問。
　　「高志，你認不出我!?剛才你叫我，我很高興。我本來還在想，再沒人能看見我了呢！」她說著說著，神情立即黯然無采。
　　「搞什麼嘛！妳人都在這裡，妳媽媽還跟我說……跟我說妳死掉了。開玩笑！」我本想再笑上一場，但四周卻再度襲起一陣冷風，而小米正緩緩地走到我身邊。
　　「高志，難道你沒發覺嗎？我是真的死掉了。那邊躺著的人，是我沒錯！」小米一字一字地陳述著，到現在我才發現，從剛才開始她貼近牆壁的身體就顯得有些飄忽透明，現在她站在我身邊，那種透明更是突兀。
　　「不可能！」我倏地伸手想碰觸她的身體，那知只拂過空氣、穿越她的身軀。
　　「高志，現在你知道了吧！我已經沒有實體，只剩下這個靈魂了。所以，不要看我的遺體了！」小米悲傷的聲音，徹底粉碎我的想像、希望。
　　「不要！不看的話我怎麼知道那個是妳。」我終於了解了，這一切的惡夢即將開始。我瘋狂地扯開眼前的白布，映進眼簾的人，是小米；她蒼白的、毫無血色的臉，依舊殘留著凝固的血痕。只要想到從今之後將見不到她的笑臉、她的「紫色論」，我的心就像窒息般蜷縮在一起，壓迫住我的思緒，無法自理。

　　她過世的一星期後，正是學校舉行期中考的日子。天空依舊晴朗，夏季的蟬鳴聲源源不絕於耳，但擾亂清靜的，不止蟬一個……
　　「高志，你的答案寫錯囉！」小米用兩手撐住下頜，饒富興味地盯著試卷糾正道。不知什麼原因，小米雖然死了，但靈魂卻一直在她生前的四周打轉著，而且，別人都看不見她，唯獨我例外。
　　「妳很囉嗦耶！」我下意識地想揮開她放在我試卷題目上的手，結果當然是徒勞無功；我怎麼可能碰到死去的人的手，何況昨天我才參加她的告別式哩！
　　「可是真的寫錯了嘛！」小米笑開了，肆無忌憚的在教室內大笑起來。
　　「安靜。」明知道沒人聽得見她的笑聲，我仍忍不住制止她瘋狂的行為。不用我說也大概能猜到班上同學的反應吧！「娘娘腔高志」繼「愛紫論」之後再度扯上新話題－憶友成狂。
　　「哼！反正你嫌我吵，我走開就是了。」小米說著說著，當真朝著教室門邁開大步。
　　「喂，妳要去那裡啊！」我追問，一起到她又要離開我的視線我便不由自主地擔心。
　　「嘻！今天的天氣不錯，我去曬曬太陽。」小米回頭露出了惡作劇的笑靨。
　　「曬太陽？」我輕輕揚起笑顏，沒將最後的「妳是鬼耶，連大太陽底下都不怕」這句話說出口。我想，即使是已不存在的人，都不希望人家稱它為「鬼」吧。
　　「小米…...」我坐在靠窗的座位，所以只要將頭側偏就能看見底下的那片操場。我如此做了，目不轉睛的盯著呈大字徜徉在操場中央的綠色草皮上的她，她好像在閉目沈思些什麼？偶然吹起的夏風不曾侵襲她的一分一毫，她似靜止的雕像，如果不動就視同死亡。
　　「已經去世了！」
　　而我指的嚴重意外，是一輛廂型車無情地撞向她的身體。聽目擊者描敘，撞擊的剎那，她整個人飛了起來，衝擊過大的緣故吧！然後又因地心引力的作用而重重摔向安全島；幸好是摔在安全島，要是還在馬路上肯定會被後來的車輛閃避不及地輾過……

　　她是穿著校服死掉的，雖然喪禮上她的父母為她換上美麗的衣物，將她打扮得像個公主，但這一切似乎都沒有幫助，因為就算是此刻的她，身上依舊是那套校服。她就用那樣熟悉的影像，靜靜地躺在草皮上，像一個正翹課摸魚的學生，但，卻永遠不會有人來找她這個「無實體」的幽靈學生了。
　　下課鐘響起，難熬的期中考終於過去。這陣子的我有些奇怪，彷彿做任何事情都是以「小米」為中心，像地球一方面繞著月球公轉般，而另一方面本身卻仍可自轉－雖然不會觸犯到我原來的生活方式，卻有小部份的細節在慢慢改變……
　　「好稀奇！有風的時候妳的衣服不會擺動，沒風時卻飄得這麼厲害。」這也是我感覺奇怪的其中一處。
　　「因為就算高志你看得見我，我們仍是處在兩個不同的空間裡。你空間裡發生的事影響不到我，我空間裡的事同樣不會干擾到你。這就是人和鬼的區別了！」小米冷靜的用言辭分明兩者的不同。從以前，這種冷靜一直是小米最喜愛的思考模式。
　　有一度我想不通老天爺為何要讓她芳齡之際早逝去？也許她會對某些事太過果斷，但這絕不會構成她必須死亡的理由吧。而這種解釋，我同樣不會接受的；可惜就算我說再多遍的不接受，上天依然不會改變她已死去的事實。小米死了！現在出現在我眼前的，也許只是一個幻像，不知何時，她便會消失無蹤。而在她消失後，我會變得如何呢？沒有小米在身邊的日子，是否會一如往常？再見小米的那刻起，我幾乎沒有想過她已死掉的問題，就不曉得為何今天會這樣在意。
　　「如果妳這麼說，那妳的空間不是正在吹颱風?!」要不是看她的裙擺飄得跟旗杆上的國旗，我也不會問這種可笑的問題。
　　「枉死城冤魂的怨氣會凝聚成一道旋風，活人感覺不到，但那道風卻會將橫死、心有不甘的靈魂拉到深深的悲苦地獄去！而現在我的空間裡吹起的就是這陣風。」小米的面容盡是憂愁，我見了卻自心中萌生一股沒有過的憐憫之情。
　　「喂！小米，我問妳。妳還這麼年輕就因意外死掉，心裡不會有不平嗎？」
　　「高志，我不是聖人喲！我當然也想好好活下去，和你們大家一起唸完高中；找到一個心怡的對象，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；雖然還沒想到將來結婚的事，但我同樣期盼的那一天來臨……突然的一場車禍，我死了！一切的一切全都完了。我無法再隨心所欲的做任何事情，不能和朋友聊天、玩耍……可我不能怨恨，一怨恨就會被拉到悲苦的地獄，我不想去！」
　　「我會抱緊妳，不讓它捲走妳！」我想我一定是被太陽曬昏頭了，因為我居然想抱住一個「鬼」，想當然爾只能抱住滿懷的空氣罷了。
　　小米在透明的空氣中哭了，我真切地看見她的淚珠滑落，變作綠草的露水，在陽光下被蒸發殆盡。當女生在男生眼前哭了的時候，男生該做什麼呢？是安慰還是沈默？如果兩者須擇一，我選擇沈默－人心一旦受了傷，再動人的安慰話也只是多餘。

　　假如時間真的可以靜止，我想我們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。風吹的聲音、人的聲音通通進駐不了我的聽神經，四周是一片靜謐。驀地，小米停住眼淚，用相當正經的表情、十足的認真態度正視著我問：
　　「高志，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看得見我的原因？」
　　「不知道。」我搖頭，這問題連我也百思不得其解。
　　「我知道喲！」她神祕兮兮的笑了，方才的傷感全化作雲淡風輕。
　　「什麼原因？」我問，沒發覺即將到來的死別。
　　「一定是因為老天要給我一個跟你告別的機會。」
　　「耶……」
　　「喏，你想！我們是青梅竹馬耶，一起長大，像密不可分的朋友。當我說喜歡紫色的時候，你也為我假裝喜歡；像這樣當我哭泣的時候，你也在我身旁……如果我真的那樣走了！什麼話都沒留下，高志一定會很傷心吧！」
　　「小米，妳說這話是什麼意思？」不祥的預感頓時由我的心房滲透到腦袋。不！她要走了，我在心中吶喊。
　　「我要和你說最後的ＧＯＯＤＢＹＥ了！」小米幽幽地道，連回聲都像盪在空谷之中。
　　「小米……」我抑不住的淚水溢眶而出，原來小米在我心中，有著不可磨滅的存在。天，為何要在她死後才讓我赫然發覺這份情愫呢？
　　「對了！高志。我一直很過意不去呢！關於紫的事。以後我不再逼你以紫自居了！因為最適合高志的顏色，是『靛』。靛是藍、紫的綜合體，它代表了『勇敢』。」這是小米最後一次的笑容，而那將深深烙印在我心中最光明的地帶。
　　紫色是小米專屬的顏色，那是神話的顏色。神話像是少了完美結局的童話，所以紫色的小米永永遠遠地離我而去；今後的我，將帶著小米臨走前對我說的、只屬於我的顏色－「靛」活下去：
　　「靛的勇敢？我知道了，小米。靛比紫多了一道藍，但這層藍卻不是憂鬱，它是勇敢的前身。所以我不悲傷，我會學習靛的勇敢。再見了！小米，我對妳永誌不忘。」